夜很长,是笛子奏出的小桥流水,——流水就泻过山坡,泻过平川,直泻往不知何方,没有尽时。
<P> 他随流水的脚步走在异土上,斗转星移也仿佛是别的地方的事,与他毫无关系了。唯异乡的月照旧亮成镜子,并且是古时的铜镜,丽人映在里边,毛糙中反见风情万种。</P>
<P> 只不过映入他眼中的女子,并无旖旎的风情,天生丽质的脸,素净得象坡上迎风浴霜的白菊。初见时,她还是穿深青制服的学生,斜倚在校园那株大树旁,与几个同学说着话。</P>
<P> 他站在三楼课堂外,往下的视线刚好望见她。因为隔了距离,又是黄昏时分,他把眼睛稍眯,越望越觉得这个女孩子以及周围这树、这楼、这三三两两的人,宛如一幅干干净净、纯纯粹粹的淡彩。</P>
<P> 大概有人在叫她,她慢慢把身体转过来;他不能相信自己眼睛地看见,她将全身的力量倚靠在一双木质支架上,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辛苦。</P>
<P> 他霍地别开脸,没有勇气看下去,那仿佛是刚刚亲手编织的美梦,生生被碾碎,——尽管,梦尚未开始。</P>
<P> 后来他才知道她就是这次刚成立的文学联社中的骨干人物,在她那所学校中颇具才名。虽然不是来自同一所学校,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源于对文学的热情,联社办得有声有色,各项活动也很多。他不善与人交流,才华却是出众,每期社刊上都有他的文字,因此没多久,社长就让他当了左右手,与担任副手的她共同管理联社。 </P>
<P> 第一次社长介绍他们正式认识,她灿烂地笑着,编贝一样的牙齿映着左腮上一颗深深的俏丽的小酒窝,他心里怦然而动,然而看见他周身撑在这两只已褪漆的支架上,一手扶住,腾出另一只手来与他相握,他立即就冷却下来,把手伸出去只敷衍地碰了一碰,甚至没有礼貌的微笑一下,便把脸转开,与社长说话了。她的笑意冻结在唇边,随即双颊由于难堪变得绯红。她收回手,什么都没说。</P>
<P> 自此不愉快的开端,他们极少接触,若有事不得不交谈,也十分客套冷淡。</P>
<P> 她不知道的是,常常有一双复杂的眼神追随着她。当她垂首凝思,当她伏案书写,当她谈笑风生......他总是远远看着,看她含忧时低敛的睫毛怎样颤动,看她沉吟时支颐的手腕怎样搁移,看她粲然时秀丽的酒粒怎样隐现......那些时刻,她仿佛全然是他的,他得了来,藏在心灵深处,他宝贝她如宝贝最最珍贵之物,甚至舍不得与人谈起,生怕亵渎了这份完美。</P>
<P> 可是,每当她起身走动,支架几乎替代了她的双腿,他的心就一阵抽搐,想要吼叫:不该是这样的,不该是这样的!她是他梦里的神化,容不得一丝缺憾,哪怕是这令人神伤的无奈。</P>
<P> 有成员生日,联社照例搞个小活动热闹一下。那是一个晴朗的春夜,大家在草坪上围成一圈,点了很多蜡烛,跳跃的火苗把每张脸都映得青春而真实。</P>
<P> 他悄悄瞧她,她的侧面清晰柔静,随大家笑的时候,那么的灿烂,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,让他恨不能过去好好的呵护怜惜她。</P>
<P> 生日会近尾声,草坪上放响了音乐,大家都起来跳舞,气氛沸腾到了高潮。下意识地,他想向她走去,但足尖甫动,他便停住,然后笔直地走向她旁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。起舞之际,他瞥见她独自坐在那儿,支架搁在一边,头垂得很低,两只手绞着衣角,双腿直直地伸着——从外表看那本该是一双修长美丽的腿。</P>
<P> 临近毕业,很长一段日子没见到她,听说是她母亲因车祸故去了。几个社员约了去看望她,邀他同往,他找借口拒绝了,过后却是说不出的懊恼。</P>
<P> 半个月过去,再见她,她固然消瘦了也憔悴了,但他总感到她顾盼的目光比以往多了几分企望,神色中含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甜意。</P>
<P> 联社最后一次聚会,成员们互相留影签名,互道珍重,他与社长在最末走出礼堂,往外走去。</P>
<P> 突然,他中定身法似的顿住了。</P>
<P> 教学楼旁通往校门的路上,一个高高的男孩子陪在她身边,一手拿着证书之类,另一条臂膀小心地环拥住她,为她保持着平衡。她只撑了右边一只支架,走得很慢,但很稳。她好象在说什么很快乐的事,还不时爱娇地把头往男孩子肩上一靠。那个男孩子始终温柔地望着她。</P>
<P> 社长注意到他的眼光,笑道:“她也总算熬过来了,她母亲出事那段日子,要不是这个小浩,她就垮了。以前就听说小浩很关心他,上学放学都和她乘同一辆公车,等她到家门口了才转车回家,为的是怕她行动不便出事。可是她呢,偏偏嫌小浩不懂文学,要找志趣相投的才子,真是个傻丫头。现在总算精诚所至、金石为开了,——象她,也真该找个小浩这样懂得疼惜她的人,才不才的到底没什么重要......”</P>
<P> 下边的话,渐渐模糊不清,他站在礼堂外面,满天绚红的晚霞洒下,夏日的风干燥炙热,他发冷地拉拉衣领,往前挪动着脚步。......</P>
<P> 这一走,许多年的光阴走过。孑然的他看了日出又看月升,日落月堕换来了一点浮名,辗转的年头他只盼她能收到他托风寄出的祝福,但不要她还记得有他这个人,他不配。</P>
<P> 天还没有亮,夜很长,是笛子奏出的小桥流水,——他随流水的脚步走着,流水不知将泻往何方,总没有尽时。</P>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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